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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8月12日 星期一

唐君毅的信疑悟通言(轉載)


(一) 信

此文所謂學問之階段﹐要活看不要死看﹐人一生學問當如此﹐對任一學問亦當如此。

學問的第一階段﹐是相信他人的話﹐此他人﹐或是父母﹐或是朋友﹐或是師長﹐或是所佩服的今人古人﹐或是公認的聖賢﹐而依他的話去思想。

小孩子初走路時﹐必須扶著大人的手走。

學問的第一階段﹐不能是懷疑﹐與反對。因絕對的懷疑﹐是一虛空﹐不能成一開始。絕對的反對﹐使任何學問的開始﹐成不可能。

一個小孩子﹐愈能專誠的聽人講故事或講話者﹐這小孩子便愈是大器。

一個人聽人講話﹐而不假思索便先信為真﹐不疑其為欺騙﹐這亦是其愚不可及的大器。

器之大﹐在其能容物﹐人心之大﹐首先表現於其能信與願信之量。

(二) 疑

學問的第二階段是疑。

人因願信﹐欲求有所信﹐而聽人之話或讀古今人之書。然我們對持論相反之各種話與各種書﹐不能皆信。而人之話與書中之思想﹐亦可與自己之經驗及思想相異或相矛盾﹐而不能不疑。

對一切人之話與書中思想皆相信者﹐必至無一真信。這樣治學問﹐永不會有自己的思想﹐至多只能記得他人的話或書中之文字而已。 -- 此即記問之學。記問之學到家﹐亦不過等於一人形字典﹐人形辭書﹐此之謂讀死書﹐聽死話。

人之自己的思想之開始﹐是疑他人之話﹐疑書中所言﹐亦疑自己之意見思想﹐恐怕不對。而對相異相反相矛盾之思想﹐求一抉擇﹐求一會通。

人在疑時﹐如小孩之開始獨立走﹐左亦不是﹐右亦不是﹐忽然跌下﹐忽然爬起。

人之學問歷程﹐都必須經過一羣疑並興﹐寢食俱廢之階段。在此階段﹐我們常不免覺父母﹐師長﹐朋友﹐古人﹐今人﹐聖賢先知之言﹐若無一可信。煩悶之極﹐常會生何必讀書何必治學之感。

然人不經「疑」者學問必無進步。而在學問中﹐愈能大疑者﹐而感大煩悶者﹐愈是大器之微徵。

(三) 悟

學問的第三階段是開悟。開悟是任何學問歷程中都有的。

疑是山窮水盡疑無路﹐開是柳暗花明又一村。疑是菰蒲深處欵無地﹐開是忽有人家笑語聲。

人家笑語聲﹐只是自家笑語聲。這即是在可疑的一切之外﹐發現不可疑的某物或某事或某一道理﹔由此而發現不可疑的某些物﹐某些事﹐某些道理。

「誰謂河廣? 一葦航之。」人只要發現一個不可疑的﹐便可開始去航渡真理與學問之海。

各人所發現的不可疑之事物或道理﹐可各不相同。但是一定要有。亦絕不會莫有。重要的是人要常常去自覺其有﹐人之思想﹐乃自然環繞此不可疑者﹐而生長而開展。

人在覺有不可疑之事物或道理時﹐人在學問境界中﹐才可說有心得。此所心得者﹐無論是異於人﹐或同於人﹐都是我的心得而屬於我﹐皆對我有至高上的價值﹐亦莫有人可以奪去。

人在學問中﹐有心得時﹐便會自覺以求有所心得﹐為學問之目的。於一切他人的話﹐一切的書的文字中之一切思想﹐都要反求諸自己的心﹐而看其是否真安放得進去。於心不安﹐絕不含糊﹐而不即信為真。把他擺在心之角落中。此時人是「求之於心而是也﹐雖其言出於庸人﹐不敢以為非也。求之於心而非也﹐雖其言出於孔子﹐不敢以為是也。」何況朋友? 何況師長? 又何況名流學者? 何況流俗的意見? 人在學問中﹐真有真知灼見﹐便可以雖千萬人吾往矣。人由此而自己作自己思想的主宰。而人只要真能為其自己思想的主宰﹐人遂皆可在其獨立蒼茫自用思想時﹐自覺上天下地﹐唯我獨尊。

(四) 通

學問的第四階段﹐是由一點一滴的心得﹐連系成綫﹐成蛛網﹐成面﹐成體。人的心﹐乃以思想的內容之逐漸廣大而開展﹔於是其自尊心亦一復向上凸冒﹐更絕不至化為驕傲。乃由其心之廣大開展﹐化出一涵容他人之相異思想的度量胸襟。與我相異的思想亦許真﹐亦許錯。與我相異而皆真者﹐皆如道並行而不悖﹐人乃見真理世界﹐真是坦坦蕩蕩的亁坤。與我相異而錯者﹐與真固不相容。但是一切觀念思想的錯誤﹐都由於其越位。把越位的觀念思想﹐重加安排﹐使之各還原位﹐即不錯。馬有角是錯的。但角的觀念﹐本身並不錯。角的觀念﹐本是用在牛羊類的。牛羊有角﹐原是真理﹐把馬與牛羊混淆﹐乃生馬有角之錯。去此混淆﹐把角之觀念﹐再還於牛羊之類﹐便對了。

一切人類之錯誤﹐皆可作如是觀。由此而我們遂知一切人類之錯誤思想﹐皆依於真理﹐亦皆可重加組織安排﹐而化之為真理。

由此而人可了解錯誤的世界。錯誤的世界之底層與上層﹐皆是真理之世界。無論人如何犯錯誤﹐而此底層與上層之真理世界﹐卻永遠安靜而瑩澈。

人在真知錯誤之世界之底層與上層﹐即真理之世界﹐人遂知隨處翻過錯誤﹐透過錯誤﹐以發現真理﹐而同時能寬容他人與自己之錯誤。他知一切錯誤﹐在真理世界前﹐都只如浮雲過太虛。他們最後要隨風吹去的。

人之學問﹐到此境界﹐乃能有學問之樂。真理之世界是坦蕩乾坤﹐故可樂。真理之世界悠久而恆在﹐故可樂。樂真理之世界即樂道﹐樂道即學問之第四階段。

(五) 言

學問之第五階段是知言。知言是知真者之所以真之各方面之理由﹐而又知錯者之所以錯﹐與如何使錯者反於真﹐由此而後人能教人﹐能答人之疑問﹐能隨機說法與自由講學。

人之知一真理﹐總依於一理由。但是一真理﹐不只有一方面的理由﹐且有多方面的理由﹐以至有無數方面的理由。此即邏輯上﹐所謂不同前提可得同一結論。人常是自一條路通羅馬。然而條條大路都通羅馬。所以人從一條路到羅馬﹐不能便定居在羅馬。還要再離開羅馬﹐試去從條條大路走到羅馬﹐通羅馬。由此人才能把其他路上的人﹐亦帶到羅馬。並且對於想到羅馬而已走上崎嶇小路的人﹐或背方向而行的人﹐指出到羅馬的道路。此即是使迷失真理之路而犯錯誤者﹐知其所以錯﹐及如何可反於真。由此而後學者成為真正教育家。人要當教育家﹐亦才真知學問艱難﹐學問的無窮﹐與教人之不易。因通羅馬的大路﹐莫有人走的完。而走上崎嶇小路背方向而行的人﹐是太多了。

故人之學問﹐到了想當教育家的階段﹐人將重新再感到他自己之無知。

他之無知﹐是因為他之不能定居在羅馬﹐而要離開羅馬﹐去重走生疏的其他的路道﹔重與未到羅馬的人走錯路的﹐站在一起。這樣﹐他是不能免於無知之感的。因為他的無知﹐即是他自己的無知。於是他與他們不免同樣的要處處感到惶惑與疑難﹐並沿路問人。由此而到學問最高境界的人﹐看來便與無知無識的人一樣。曾到羅馬者與未到羅馬者一樣。你說你到過羅馬是無用的﹐因為大家同在一生疏的路上。

這亦就是孔子之所以說他自己之無知﹐蘇格拉底之所以說他自己之無知。牧羊人此時自己亦化為一個羊。聖人最後亦與初學步的小孩一樣﹐而只有一樸實的信心。即相信大家翻過崎嶇的小路﹐終會走上的羅馬大路。

這亦就是學問之最後的第六階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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